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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情系科大】与数学大师关肇直,华罗庚和曾肯成共事的故事

常庚哲教授 瀚海数据说 2021-03-15


第 250 期


【编者按】因为编辑李尚志老师纪念常庚哲老师的文章《回忆常庚哲老师》,与常夫人汪惠迪老师结识。我们居然住得很近,于是在今年春节左右共同约好参加了一次校友的聚会。汪老师借给我两本常老师的书,其中一本是自传式文集《与Bézier的对话》。翻了一下,觉得其中有不少有趣的故事,非常值得和我们的校友分享。作为一个特别重视数理的大学,常老师的教科书曾经是我们许多人的宝典。即使没有机会在校园见过他本人,受过他恩泽的人可谓满天下。


作为科大创校教师之一,常老师曾有机会和几位中国的顶级数学大师在科大共事,他将这些经历记录了下来。这样,我们才有幸在此一窥几位大师的人生风范。请看常老师和关肇直、华罗庚和曾肯成的故事。







1954年夏天,我高中毕业。高考前的体检,查出我患“色弱”,理工科各系,只有唯一的学科——数学可选。于是我被分配到南开大学数学系。现在想来,我没有其他的特长,只能够鼓捣鼓捣数学。


1958年10月初的一个下午,阳光明媚。南开大学数学系毕业生在芝琴楼召开分配派遣大会,几十个青年学子要在这里决定今后的命运。全场鸦雀无声,大气也不敢出。当总支书念到“常庚哲,分配到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大学”时,我真是喜出望外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彷佛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我感谢南开大学数学系的师长,四年来,一直教育我、培养我,还送我到我梦寐以求、有着辉煌前途的名校。当时中国科大刚刚成立,属于中国科学院,学生毕业后从事尖端科学技术研究,系主任都是各个领域的泰斗。


10月14日下午,我从天津坐火车来到北京玉泉路报到,那一天蓝天白云、秋高气爽。玉泉路大院的建筑,青砖灰瓦,没有高楼大厦,最多是二层楼房,安静而明亮。我暗自问:何时能够见到华罗庚教授?


起初,我跟随关肇直教授辅导学生四年,当他的助教。这四年来,我跟关先生学习的很多东西是在南开大学不曾学习过的。我要听关先生的课,要复习消化,要改学生的作业,要辅导学生,感觉力不从心。后来在关先生的指导之下,独立开课“几何与代数”两年。接着在北京郊区两年“四清”,随之而来的是十年浩劫。十二年的宝贵年华,付之东流。


1972年,中国科大招收“工农兵学员”,读计算数学专业,从整数、分数讲起。1974年,这些学员来到贵州省安顺市镇宁县的云马机械厂进行毕业实习,实习的课题是“飞机的机头罩和进气道的曲面外形”,用Coons曲面构造这些外形,设备包括一台国产的电子计算机和日本产的数字绘图机。尽管这一成果是初步的、原始的,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。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著名的CAD/CAM专家唐荣锡教授,在他的文章《CAD产业发展的回顾与思考》中对此有生动的描述,盛赞中国科大计算数学专业的学员们开创性的实践。一次很偶然的“开门办学”,说来也很奇怪,促成了我的毕生专业取向。我从云马厂的航空工程师张金钟那里借来美国AD报告,编号为AD-663504,就是后来著名的Coons曲面。1977年,我发表长篇综述《Coons曲面介绍》,刊载于《计算机应用与应用数学》(1~24页),详细地描述了Coons曲面的理论和应用。1979年,我和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吴骏恒联合发表长篇综述文章《Bézier曲线、曲面的数学基数及其计算》,在《国外航空》杂志上连载6期。


我在西方专业杂志发表的第一篇论文,就是《Mathematical Foundations of Bézier Technique》(与吴骏恒合作),发表在英国CAD杂志上(1981年,13卷133~136页)。在论文里我们提出了“Bézier基函数”的名词,证明了Bernstein基函数和Bézier基函数的相互关系。过去我写的文章大都是综述性的,没有科研成分。接下来,《Matrix Formulations of Bézier Technique》,也是刊载在CAD杂志上(1982,14卷345~350页),我发现了Bézier基函数的一些性质。后来,Bézier教授与我有着通信联系,但是我们两人不曾见面,深为遗憾。他送我两本书,一本是法文的;另一本是英文的,并不厚,书名叫《The Mathematical Basis of the UNISURF CAD System》,其中提到了我的工作。


S. A. Coons(1912~1979)曾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教授,P. Bézier(1910~1999)曾任法国雷诺汽车公司工程师,他们都是CAD的创始人和先驱者。


《Computer-Aided Geometric Design》(简称CAGD)杂志是1984年创刊的,我是第一任编委,而且是唯一的中国编委。有人做过统计,在CAGD杂志的文章中,提到Bézier名字的占75%。我将满80岁,细想起来,我的数学生涯,直接或间接与Bézier的名字有关联的,占绝大多数。我在本书中写的15篇文章都是真实的故事,记载了我鼓捣数学的经验,有科研的、教学的、初等数学的,包括数学竞赛的。只是年代久远,很多的时间记不得确切的日子。


北航(北京航空航天大学)吴骏恒教授会见Bézier总裁,那是1980年的事情。雷诺汽车公司热情接待中国代表团一行,参观两周的时间。后来,南航的丁秋林教授见过Bézier教授三次,其中有一次是他写了一本书,请Bézier作序,老先生欣然同意。后来,丁秋林告诉我,在Bézier的客厅里,挂着一样东西,不是照片,不是名人字画,也不是中国山水,而是南京航空学院“请中国科大常庚哲副教授讲Bézier曲线、曲面”的海报。老丁马上拍了下来,带回给我。字迹和日期拍得清清楚楚,我珍藏至今。老丁还拍了Bézier的单人相,老先生西装革履,个子很高,腰板笔挺,一派绅士风度。


提起我们的书名,邓建松教授有个很好的建议:与Bézier对话,非常真实,有很浪漫,概括了我鼓捣数学的大致经历。在这本书中,有一节叫“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”,表面上没有Bézier的名字,实际上是从Bézier网构思出来的。严格地说,在本书中Bézier的名字无所不在!


我的数学生涯离不开中国科大,离不开科大数学系,也离不开我们的CAGD小组。20世纪80年代,国家公派冯玉瑜(1979~1981年)和我(1980~1982年)到美国当访问学者。我们学成归国后,一起带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,建立CAGD小组,开创研究方向,使队伍发展壮大。随着我和冯玉瑜相继退休,近年来中国科大的CAGD研究小组队伍大大年轻化,形成了以陈发来、邓建松、刘利刚教授为主的年轻学术梯队。研究小组成员之间胸怀坦荡,亲密无间,相互协作,共同进步,在有理曲线和曲面的隐式化、有理曲面和曲线的μ基理论、T网格上的样条理论及等级和分析、分片代数曲面造型、隐式曲面重建、稀疏优化、几何处理及三维打印等方面的工作得到了国内外同行的关注与认可。我们的研究小组自建立以来,培养了一大批的硕士生、博士生。他们中有些进入了高等院校继续从事CAGD的研究,另一些则进入工业应用领域,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发挥了积极的作用。衷心希望我们的CAGD研究小组继续人才辈出,兴旺发达!



常庚哲
2015年9月



 1 


回忆关肇直先生



【注】节选自《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数学五十年》,第117~119页。


1958年10月,我从南开大学毕业,被分配到北京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数学教研室。龚昇同志接待了我,安排我到原子核物理和原子核工程系担任助教。当年中国科大刚开始创办,开学已经快一个月了。数学课的主讲教师是关肇直教授。原子核物理和原子核工程系的新生近二百人,分成五个班。周云龙和李端瑜各带两个班;我刚刚来到中国科大,他们发扬风格,让我带一个班。


关先生是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研究员,学部委员,也就是现在的中国科学院院士。关先生还担任研究所里的领导职务,在中国科大,除了繁重的教学工作,还兼任数学教研室主任。那时,数学系和数学教研室是平级的单位。关先生每周三天半在中国科大上班,从中关村到玉泉路有中国科大的班车,在中国科大食堂用早餐和午餐,中午搭班车回中关村。中国科学院的研究员来中国科大上课,没有任何酬金,他们都看成自己分内的事情,唯有在中国科大上课的当天,两餐由中国科大食堂供应。关先生的时间抓得很紧,除了上课,他总是在办公室工作。他向助教们了解学生的情况,谈一些关于教学的事情。我们尽量不打搅他,说完事也就走了。他有一个很大的公文包,里面装满了书籍,沉甸甸的。在他的中国科大办公室里,他一有空总是聚精会神地写讲义。


1958年招来的数学系首届新生,由华罗庚教授主讲数学课。在基础课阶段,由华先生总揽全局,“一统天下”,这就是著名的“华龙”的概念。1959年,另一条“龙”开始腾飞,即所谓的“关龙”;1960年,又有吴文俊教授的“吴龙”紧随其后。这三条“巨龙”,成为中国科大数学系的亮丽风景线。这三位大专家的出发点和目标只有一个,那就是“多出人才,快出人才”。他们的经历、专业和兴趣各不相同,形成了相得益彰、百花竞放的生动局面。


关先生告别1958级原子核物理和原子核工程系的学生,1959年秋天开始为数学系1959级学生上课,我也跟着关先生来到数学系。说实在的,我非常感激他的培养、关心和信任。在1959年,先后担任辅导教师的有范先信、黄开鉴和我。


数学系1959级的学生到学校里的时候,关先生写的新书《高等数学教程》第一册还没有正式出版,准备在高等教育出版社出书,关先生要我校对校样。他对我说:“由于我不拿稿酬,你的校对工作只能是义务性的,委屈你了。不过,我会在前言之中,对你的劳动表示感谢。”为了关先生出书,我经常跑高等教育出版社,该书的责任编辑杨锡文同我比较熟悉。有一天,她和我谈起:“关先生的《泛函分析讲义》也是我们社里出的,他不要稿酬,至今由我们社里暂存着。”对关先生淡泊名利高风亮节的钦佩,溢于言表。


关先生的《高等数学教程》,总共出了三册。第一册和第二册大致包括数学分析的内容,第三册是复变函数。华先生的《高等数学引论》也出了三册,以后再也没有问世。我想,这与我们国家当时的政治气候不无关系。

关先生请来数学研究所的丁下畦先生为1959级学生上习题课,为关先生的正课配套。后来,丁先生当选为中国科学院的院士。记得丁先生为学生上“数学归纳法”“倒推归纳法”,讲“不等式”的时候发了很厚的讲义,均取材于Hardy、Littlewood和Pólya合著的《不等式》的部分内容。

关先生讲课精益求精,解析透彻,富于启发,板书工整,说话流利,言简意赅。我当他的助教长达四年,他为学生讲课我每次必到,这是我的任务和工作。从他那里我学到很宝贵的知识,从数学思维到教学方法,使我终身受益。


依我的体会,“关龙”有以下的长处:


1. 理论严谨


关先生所著的《拓扑空间引论》(科学出版社,1958年)在那个时代是最新的论著;他所写的《泛函分析讲义》(高等教育出版社,1958年)在那个时候是一本最详细、最完备的标准著作。1959级学生刚上大学,就学习严格的实数理论,用商空间和根子空间证明Jordan标准型,学习Lebesgue积分的新处理,等等,既严格又新颖。我印象最深的,是波兰数学家Micusinski的《算子演算》有俄文与英文译本,关先生建议我读这本书。关先生说:“从抽象代数域的扩张,联系到算子演算,很出人意料,他的算子演算比Laplace变换更为适用。”这后来写到1959级的讲义中。他最擅长的“泛函分析”在他的《高等数学教程》和讲义中表现得得心应手。


2. 注重联系物理


关先生非常重视数学和物理的联系。他经常说,纯粹数学要搞,但搞的人不要太多。他经常强调,数学与物理的结合,能促进国防建设、国计民生、能源开发,国家必须富强起来,不然的话只能受气挨打。他再三提醒辅导教师,要多出一些应用题给学生,用数学来解释物理现象。


他特别重视微分方程和偏微分方程的教学,认为它们同物理的联系非常密切。他很关心“特殊函数”的教学,因为数学物理方程中用到不少特殊函数,相应的,他十分推崇Whitaker和Watson的《数学分析》一书,认为这本书可以说是“特殊函数大全”。


3. 创新精神


数学系这三条“龙”本身就是创新。没有登高望远的视野,没有总揽全局的气魄,没有对数学前沿的洞察力,任何“龙”都是不能腾飞的。


关先生思维敏捷,语言精炼,在课堂中从来不讲题外话;对待学生心平气和,循循善诱。但是,他绝对不是一个“好好先生”,说起话来很有原则。我第一次见到关先生,马上想到南开大学的数学家吴大任先生。他们两个神态举止有一些相似,说起话来轻声轻气。我后来问关先生,他笑着回答:“我与吴先生是广东同乡嘛!”


1959级数学系的学生,都是高考中的佼佼者,才智过人,关先生非常喜欢和欣赏他们。除了上课之外,他与学生接触不多。我们助教向他汇报学生的情况,比如习题多少,难易程度等等,他听得特别仔细。他告诉我们,学生有好的解法,要记下来,要教学相长。后来,在教室的墙壁上,有什么好的解法和想法,都可以张贴。课间休息时,关先生浏览学生的墙报,露出满意的微笑。


关先生生活艰苦朴素,我记得他用过的信封,从反面裱糊后再用一次。他的衣着大方简朴。令人惊讶的是,在课堂上,他有时候穿着西装、打着领带为学生们讲课。在今天的中国,自是司空见惯,而在20世纪60年代时绝无仅有的。


我和关先生相处四年,经常见面,保持着师生兼同事的友谊,可谓“君子之交淡如水”。回想起来,我们两人从来没有同桌吃过饭。每逢春节,我和几个学生到中关村他的家里拜年,吃两三粒糖也就告辞了。我参加了关先生和刘翠娥同志的婚礼,那是1958年冬天的事情,婚礼在数学研究所的大厅里举行,来宾很多,也不送礼,糖块招待。我记得很有意思的事情是,冯康先生的婚礼在同一个晚上举行,一个在二楼,一个在三楼。


1962年,第二条“关龙”出世了,这就是数学系1962级的学生。那时,1959级学生的基础课还没有结束。在关先生的安排下,林群先生(后来被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)为1962级学生开设“数学分析”,我开设“几何与代数”,历时两年。1964年10月开始,我参加了两年的“四清”工作队,直到1966年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,1970年中国科大下迁合肥,直到1976年粉碎“四人帮”,我过了12年与数学无关的日子,所谓的“关龙”也就渐渐淡出了我的个人历史。


自从1970年中国科大离开北京,我再也没有见过关先生。


1959级数学系的学生,一定非常感激关肇直老师。三年半的基础课,接着时一年半的专业课,都是他独立地支撑着数学的大厦。在这些学生中,有后来的中国科学院院士、众多的教授和研究员、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。他真可谓殚思竭虑,呕心沥血。从1958年到1964年,我度过了我的青年时代,我同关肇直教授的名字是联系在一起的。在我一生中,我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也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。


关肇直教授在讲课(来源:网络)




 2 


大师风范



【注】节选自《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数学五十年》,第135~136页。


1958年春,党中央决定创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,随后,全国各大报纸上相继刊登了介绍这所大学各个系科的资料。兼任数学系主任的是大名赫赫的华罗庚教授。对于一个学习数学、即将走向工作岗位的青年学生,这一消息真是令人神往。当时,说实在的,一提起中国科大,我首先就联想起“华罗庚”这三个大字。


1958年10月,我从南开大学被分配到中国科大,我的神往竟成了现实,真是喜出望外。到了中国科大之后,在教室里和校园里,见到华先生的身影是经常的事。那时他还不到50岁,风采照人,一派大学者的风度。当时我做关肇直先生的助教,华先生上数学系学生的“高等数学”,只要课不冲突,我就去旁听华先生的课。华先生上课十分生动,不拘形式。他一边思考,一边推导,有时写了一大黑板,居然会推倒重来,再换一种他认为更好的证法。唯其如此,我更受启发。只有大师级的人物,才能有胆识、有能力这样做。


我这里只讲一个关于“综合讨论班”的故事,因为我印象特别深刻。1964年,在华先生的倡导和主持下,成立了“综合讨论班”,每周举行一次,事先发出通知寄给有关单位。“综合”二字体现了不限学科,只要是有兴趣、有意义的数学问题都可以拿来讨论。我记得,参加讨论班的,除了中国科大的师生之外,还有从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、北京大学等高校来的专家,济济一堂。安徽大学的青年教师李世雄,还远道从合肥前往参加。只有华先生这样的数学大师,才能有这么大的凝聚力和号召力。


在我的一本经历过37您风霜、已经褪了色的笔记本里,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:


在1964年7月23日的“综合讨论班”上,讨论“拉夫伦捷夫方程”,用到以下结果:



事隔一周,在7月30日的讨论班上,北京大学闵嗣鹤先生给出了一个证明。受他的启发,我突然想起另一个证明,举手之后便走上黑板,结果在推演中算不下去。我满脸通红,十分尴尬,第一是当众出丑,第二是生怕华先生训斥。但我的第二种担心是多余的,华先生没有骂我,我走下黑板,他继续平静的点评这个题目。


我很是难受,中午饭都不想吃。受教务处处长王榆的派遣,我当天夜里要到安徽招生。中午,我极力来修补我的证明,最后终于成功了。我写了一封信给华先生,装上了我的证明,从华先生办公室的门缝里塞了进去。晚上,我就愉快地登上了南下的火车。


等我从外地回来,我看到了华先生的回信。这是他当天(7月30日)回复我的,又提出了一个比我的办法更简洁的证明,只有四行。在信的最后,他写道:“……可见开始的想法是迂回曲折的,事后类多‘先见之明’,能不怕曲折搞出东西来,再求直通,研究之道在焉。”


华老对我的细心呵护、谆谆教导使我终生难忘。我谨以此回忆来纪念一代宗师、数学泰斗、我们崇敬和景仰的老师华罗庚教授。


华罗庚亲自上本科生课,与学生一起讨论问题。照片由李尚志教授提供,当年李教授“就是看见科大招生广告上这张照片才报考科大。”



 3 

奇才怪杰  良师益友
——忆曾肯成先生



【注】节选自《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数学五十年》,149~151页。


从1954年到1958年,我在南开大学数学系读书。1957年春天,我选了“半单纯李氏代数的结构”的课程,教师是大名鼎鼎的几何学专家严志达教授。采用的教材是苏联数学家邓肯的著作,在当时属于尖端性的工作。对于一个三年级的学生,我实在无法理解,如坠云里雾里。邓肯的书有中译本(科学出版社),译者是曾肯成,其他的内容细节统统忘记了。


1957年夏天,“反‘右派’斗争”席卷全国,高等学校首当其冲,严志达教授庆幸躲过一劫。只是记得严志达说:“曾肯成在清华当学生的事后,一到暑假,他想念的数学书实在太多,不知道念哪一本书好,于是决定抓阄见分晓。”即使都是事实,充其量是严志达得意地吹捧有才气的“右派”学生曾肯成,算不上多大的事。这个人一定聪明绝顶,才气过人,这是我第二次知道曾肯成的名字。


1958年10月14日,周永佩和我从南开大学被分配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,我们坐火车从天津来到首都北京。这是一个秋高气爽、风和日丽的日子,能分配到中国科大,那是最幸运的事情。


我很快地投入到了教学工作中,被分配到了原子核物理和原子核工程系四班当助教,主讲老师是关肇直教授。


1958年底地一天,数学教研室艾提副主任叫我到他地办公室去一趟。艾主任对我说:“教研室新来了一个人,他叫曾肯成,划成了‘右派’。这个人数学很好,但是,暂时部让他接触学生,让他听听关先生地课再说。”当我第三次听到曾肯成地名字时,我们两个人初次见面一切事那样突然。曾肯成事湖南湘乡人,我是湖南长沙人,但我们两个人交谈时,他从不讲湖南话。他1927年出生,比我大九岁。他貌不惊人,个子矮小,爱抽香烟,是一个chain-smoker。听关先生地课时,他坐在最后一排,捧着一本俄文版地《量子场论》,一边听一边看着关先生地黑板。曾肯成终究不是“久困之人”。1959年,非数学系地数学教材亟待完善和规划,曾肯成确是最恰当地人选。数学教研室地领导对曾肯成也礼遇有加,从不另眼相看。我与曾肯成经常接触主要是因为中学生数学竞赛地事情。1962年,全国政治形势开始回暖,北京市也恢复了中学生数学竞赛,华罗庚教授又出任竞赛委员会主任。讨论数学竞赛试题,由华先生主持,闵嗣鹤、王寿仁、越民义、万哲先、王元、龚昇和曾肯成诸先生,都是热心地参加者。更年轻地教师还有姜伯驹、史济怀和我。曾肯成出的题目标新立异,不落俗套,以有限的中学知识内容,能导演有声有色的话剧。那几年北京市数学竞赛试题都被《美国数学月刊》译成英文,足见其水平之优异。讨论会结束之后,中午在西单西南角的同和居饭庄吃饭,也算是对参加命题者的一种酬劳。


在数学竞赛举行前一个月,每个星期天上午,北京市数学会都租一个场地,向参赛学生、中学数学教师做报告。每个星期都有一名报告人、一个专题,领衔的报告人时华罗庚、吴文俊两位数学大师,还有其他的数学家。对于中学生来说,参加数学竞赛和聆听精彩讲座同样重要。数学大师们同中学生近距离直接对话,他们敏锐的目光、穿透性的洞察力,甚至大师们的风采,都使年轻学子终生难忘。


曾肯成为北京市的中学生做过多次演讲,其中一个讲稿《复数与几何》我印象最为深刻。


1962年,北京市数学会筹划编辑“数学小丛书”,曾先生建议由我和伍润生以油印讲义《复数与几何》为基础,加以修改和扩充,出一本小册子。我们欣喜之余,觉得怀疑的是:凭曾先生的知名度、知识和驾驭语言的能力,况且已经有了讲义,写这样一本小书,对他来讲轻而易举。我们猜测曾先生的意思是:写这种小书犹如“小菜一碟”。他向来不看重经济利益,不屑于为之,还不如让位于更年轻的人为好。


我和伍润生对曾肯成先生的一番美意将永志不忘。我们的小册子《复数与几何》于1964年在北京出版(人民教育出版社),该小册子曾多次重印,2004年由科学出版社再次重印。


用复数做几何,在欧美数学书中早已有之。但是,用复数做几何我头一次读到的是曾先生的讲义。复数可以看成平面向量,复数可以描述距离、角度和面积,复数可以非常方便地刻画旋转,因此,很多几何问题可以非常方便地用复数来证明。(但是,也有一些几何问题不能用复数证明,或者证明比较笨拙。)


从1964年开始,每每遇到一个几何问题,我都会问问自己:有没有复数解法?经过年复一年的积累,我终于写成《复数计算与几何证明》(上海教育出版社,1980年)。在概述的“前言”中,我一开始便提及“曾肯成教授的指导”。


1996年,我的《神奇的复数》在中国太晚地区九章出版社出版。每当玩复数做几何有所心得的时候,就想起曾先生对我的启蒙性的帮助。


曾肯成教授是一位杰出的数学家,数学功力深厚,无论是“应用数学”还是“抽象数学”,十八般武艺样样皆能。我曾经问曾先生:“你最拿手的研究是什么?”他不假思索地说:“有限群。”留学苏联时他专攻计算数学,晚年从事代数编码与保密通信研究,为国家做出了重大地贡献。中国科大建校初期,曾先生为非数学系数学教材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地贡献。他热情地帮助青年教师成长,不计报酬,诲人不倦。他是一位优秀教师,讲课引人入胜,语言生动丰富。我清楚地记得,他在和我交流数学心得时讲过:“Taylor公式是一元微分学的顶峰。”玩味至今,他的见地越想越正确!曾先生地文学涵养极高,古典诗词闭目成韵,精通多门外语,聪明过人。

2004年5月,曾肯成教授不幸在北京逝世。史济怀教授和我专程到北京,以老同事和老朋友地身份,在八宝山与曾先生做最后的告别。告别仪式庄严肃穆,极尽哀荣,众多的学生、同事向曾先生致敬。


人们看到他的性格,既有谦卑温顺,又有桀骜不驯;他的经历,即朴实无华,又带有传奇色彩;他的气质,既有横溢的才华,又是一个地道的凡人,这些构成了真正的曾肯成。


曾肯成与他培养的首批博士李尚志在首批博士答辩会上




作者简介


常庚哲教授(2018年11月18日,北京机场)


常庚哲(1936年8月-2018年11月18日),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数学系教授,博士生导师,安徽省数学会理事长,中国数学会奥林匹克委员会委员国家级教练员。1979年把 Neuberg-Pedoe 不等式首先介绍到中国。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困学守望育人终身成就奖 。担任国际学术刊物 “Computer Aided Geometric Design”创刊编委达16年。


常庚哲是中国科技大学计算几何研究小组的主要创立者之一,也是国内计算几何学科开创者之一。


2018年11月18日,常庚哲因病医治无效,在北京逝世,享年82岁


编辑:牟志坚796  周连祥9701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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